第117章 星和月:一_阿箬有神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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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7章 星和月:一

  从鑫城离开后再往南下,天气也逐渐暖和了起来,再过两日便要立春,途径的城镇尚未从新年的欢腾喜悦中出来,便又要开始准备过立春。

  阿箬问了路上的行人,附近是否有可玩的山川,只是靠近鑫城这边都是一些小山丘,上了小山丘也看不出星空的美来。倒是几百里开外有一座野山,唯一的特点便是够高够陡峭,山下亦无居民村落,因传闻那附近有野兽出没,除了一些胆大的猎户,少有人过去冒险。

  阿箬一听那里人迹罕至,便想着看完星星没地方落宿,犹豫要不要和寒熄换一个地方,她还没开口提出,寒熄便道:“就去那儿吧。”

  越近,越好。

  既然寒熄想去,阿箬也无异议,她问那山叫什么名字,旁人道:“那山下不住人,名字也有许多,因为一柱擎天,像一根竖立的毛笔,叫过毛笔峰,也叫过一指山。”

  总之见过这山的人看山像什么,便叫什么。

  阿箬又问:“那山怎么走?可难找?”

  那人道:“不难找,你只要沿着官道往南走,过几日便能看见山了,那山特殊,你一眼就能瞧见。”

  阿箬道谢,与人作别后,她便与寒熄一起往那座奇特的山而去。

  几百里路骑马也要两日,期间阿箬与寒熄在途经的小镇休息了两日,待见到旁人口中的毛笔峰那日,恰好是立春。

  立春时,南方的桃花将要开了,桃树枝上长了许多绿色的小嫩芽,几朵粉嫩的花骨朵儿藏在了绿叶之中,尚未盛开,只有凑近才能看见。

  毛笔峰如旁人所提那般,很好找,阿箬远远就能瞧见独特的一座山,似天上巨石落下一般,又像雨后独独一根春笋冒出了地面,笔直地伫立在远方。

  能看见山,再走近山,还需一日。

  立春的早上下了一场薄薄的雨,阿箬与寒熄天才方亮便离开的小镇,他们背对着小镇往毛笔峰方向而去,一匹马上坐着两个人,阿箬就像被寒熄搂在怀中一样。

  春雨后风里有淡淡的清香,毛笔峰下无人居住,山下的路也有些难走,他们从天未亮往这边出发,待真的走到山脚下时已经是傍晚了。

  山间有小路的地方可以骑马,但杂草遍地,根本瞧不见路的地方马便不能过去了。且毛笔峰的确陡峭,一般的山路只到山脚,不再往山峰而去,许多地方全是平石没有台阶,若想上山,如直线攀岩,很困难。

  走到后来阿箬与寒熄一道下马,他们站在一个根本没有路的地方朝上看,再想往上走一截必须得会飞才行,他们来时已经背着落日走了一小半,耗去不少时间了。

  阿箬牵紧寒熄的手有些犹豫:“不然我们还是换一座山吧。”

  “不换。”寒熄的声音轻飘飘地从身后传来,他道:“阿箬闭上眼,我送你上去。”

  毛笔峰的确难走,阿箬也无需寒熄念咒语送飞上山,她只是怕接下来的山路都是如此,登山麻烦,奇山也危险。

  见寒熄坚持,阿箬回头看向她,正迎一束落日光芒,她微微眯起双眼,仅能看见金色光圈下的一双桃花眼。

  阿箬道:“我先上去开路,神明大人您后一步走。”

  山间的风吹过二人的发丝,寒熄的头发也一根根地飘洒起来,每一根都染上了落日余晖。阿箬迎着光看不清他的面容,他却能清晰地看见阿箬眼底的晚霞,也能看见晚霞的光芒落在她的身上,将她整个人照得发亮。

  早间虽有薄雨,到了下午阳光便很好,晚霞洒上漫天纤云,一个眨眼便变换了一种颜色。

  阿箬念着法诀上了一层小山,寒熄便跟在她身后,她每走一小段都要回头看去,怕寒熄没跟上,也怕自己没替他踩好下一段落脚的路。

  如此走了至少十多段复杂难爬的山路后,临近山顶,毛笔峰的路终于好走了许多。从外看,山尖如笔锋,脚下踩的终于大部分为泥土,山里的植物因无人砍伐而野蛮生长,其中夹杂着许多野生桃树杏树,都生枝发芽了。

  阿箬站在石阶上,看着离自己两个身位之下的寒熄,赤红色从西方落在了他的衣服上,有风吹过他的广袖,袖上纤云如腾腾的雾气,又似泼墨落笔的尾,渐渐消散。

  银纱上的赤红折射出斑斓的五彩,寒熄一抬头,便看见了站在高处朝他伸手的阿箬。

  阿箬几乎蹲在悬崖边上,此刻再低头朝山下看,她才发现自己与寒熄究竟爬了多高的山,走了多峭的路。与寒熄对上视线的刹那,阿箬抿嘴笑了一下,她将右手伸长,晚风吹乱了她的发,而她发上的那一截竹枝上的竹叶青翠欲滴,像是随时都会随风而去般。

  “我拉您上来。”阿箬知道寒熄无需她帮忙,可这是最后一阶了,上面的路他们还要牵着一起走呢。

  寒熄眉目舒展,抿嘴回了个笑,慢慢伸出自己的左手,与阿箬相握后借着这一股力,轻巧地落在了阿箬的身边。

  神明无需爬山的,只要神明想,他便可以从山脚飞身上山,甚至可以将高山夷为平地,可眼下这一层小小的台阶,对寒熄来说都有些费力了。

  他就像中了化骨的,浑身绵软无力,不知下一次失去的是身上的何处,却又像每一处都在步入消亡。

  一股清澈的味道钻入呼吸中,寒熄望向与自己站得很近,如同被他抱在怀中一般的阿箬,那股味道是从她的身体里传来的。是他初次在她身上所闻见的味道,是破开她满身染上的俗尘脏污,于她心中、眼里慢慢浮出的干净清新的气味。

  寒熄遮蔽了绝大部分的落日,金光从他的衣服周围透出,阿箬昂着头看向他,再歪头看向他身后的太阳,瞳孔震颤,双目睁大,逐渐露出了惊艳之色。

  毛笔峰下是一片旷野,只有很远的地方坐落几个村落,漫天赤红的火烧云将西方的天晒成了烈焰的颜色,沿着这灿烂的颜色往东方延去,与蓝色的天空交叠,照印在其他三方所有云彩之上,便成了紫红。

  落在人身上的光也变了颜色。

  寒熄一袭白衣随着日光变换而变,由金色成了红色,再由红色成了淡淡的紫。阿箬不曾这么认真地看过风景,即便以前她也看过日落与日出,却没有哪一刻像今日一般感叹世间自然的奇妙。

  太阳还未完全落山,月亮就已经出来了。

  淡淡的紫红色云霞旁边便是一轮弯弯的月牙,天还未全黑,月牙周边便能看见几粒闪烁的星光。

  “好漂亮啊。”阿箬暂且没有离开断崖这处,而是目送那轮太阳越落越深,直至消失在另一边的青山之下。

  “我过去的眼里,从没有这些。”阿箬轻叹,又有些遗憾。

  她生活的十六年里,从不见如此漂亮的云霞景致,世间也没有这么多色彩,灰暗笼罩在沧州大地上,没有花,没有树,没有生命,一切都是枯萎的,腐烂的。后来的三百多年,寒熄以生命唤醒的大地,阿箬却从未认真看过一眼。

  她不敢浪费时间,几乎不眠不休地去寻找一切可以将他唤醒的方式,如今回望,原来经过几百年的时间,世间已经变得足够美好了。

  饥饿到人吃人的现象,已经写在了史册之中,成为过去,成为历史,一切都从枯林中一片盛放的蓝色小花开始,其实那个时候,阿箬就应该好好去感受一下由寒熄救回来的世界。

  如今苍生颜色,皆是他填上的。

  “难怪您喜欢在一个地方待上许久,也不急着找岁雨寨的人,我差点儿忘了……您也没有见过这些吧?”阿箬朝寒熄看去,眉眼弯弯。

  他从神明界来到人世间时,世间已经乱了,而他复苏万物后,也失去了性命,尸骨无存。

  睁开眼后的寒熄在隆冬天里为自己盛放了满林的梨花,看着圆月下的潭水,感受掩藏在风雪里来年春色的生机。

  所以他才会走走停停,对岁雨寨的人并不在意,反倒叫阿箬有很长一段时间处于焦急中。

  自遇见白一后寒熄苏醒,直至现在,十一年。

  这十一年阿箬陪着寒熄度过了春夏秋冬,见过了山川河海,她总想着若能再陪他久一点就好了,再久一点便更好了,她还有许多事不曾与寒熄一起做过。可回头望去,其实他们已经经历许多了,他们时时刻刻都在一起,这些美好,其实他们都一同经历过。

  每一次日落,每一次日出,每一场雨与雪,每一季的花开。

  那时寒熄的眼里有山青水色,有皑雪靛雨,也有阿箬。

  阿箬忽而涌上一股怅然若失,她居然错过了那么多。

  太阳彻底落下山间,红光也逐渐暗去,毛笔峰上的风变大,吹过人的衣袂发出欻欻声响,寒熄站在阿箬的右手边,空荡的广袖顺风翻飞。

  “我们走吧,再上去一些有一块巨石台,我方才爬上来时瞧见了。”阿箬见最后一丝光芒坠入大地,她深吸一口气,牵着寒熄的手转身便走。

  “好。”寒熄垂下眼眸,跟着阿箬走了一段山路。

  林间的树木有许多,处处散发着清新的味道,柔韧的青草擦过二人的衣摆,阿箬在前面开路,每走一步都要踩实了才行。

  夜色渐深,头顶的弯月散发着淡淡月华,照入林间,照在两人的发上。

  寒熄的脚下一崴,桃花眼中闪过些许惊慌,他几乎膝盖击地,整个人伏了下去。

  阿箬只觉得手中一空,她回头看向身后,只见寒熄左手扶着身旁的树,白衣上沾了几片青绿松针似的杂草,他慢慢起身,背微微弓着,脸色在月光下苍白如纸。

  “您怎么了?”阿箬的呼吸一窒,一股莫名的慌乱袭上心头,她不解地朝寒熄走近:“怎么摔了?”

  寒熄扶着树,再抬眸看向阿箬,他摇了摇头道:“走吧,你说的巨石平台是不是快到了?”

  “是……快到了。”阿箬直觉不太对劲,不光是眼前这一瞬的寒熄,仔细去想,近来一直都是不对劲的。她没有深究,因为她以为自己时日无多,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?阿箬没想明白。

  “阿箬。”寒熄朝透露出一记笑容,他的眼神一直落在阿箬的身上,却道:“你回头看看天空,星星都出来了。”

  阿箬听话地回头,昂首望向身后一片天空。

  如寒熄所言,星星都出来了,深蓝色的天空像一张巨大的画纸,银河坠在穹苍,漫天繁星围着银河闪烁,从极远处的光一直越过他们头顶的上空,开辟出一条通往天际的星河之路。

  阿箬不曾认真看过落日,也不曾认真看过星空。

  她唯一认真看过的,只有寒熄。

  不待她反应过来,寒熄便已经走到她身边了,他的手很凉,触碰到阿箬的指尖时像是寒冰一般刺骨,阿箬连忙将他的手握住,想给他暖一暖。

  立春山里的风的确很冷,可阿箬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,寒熄的手也不再暖和了。

  她心中有许多疑问又不敢问出,那股慌乱并未因为看见星河而消散,反而越沉越深。阿箬咬着下唇,手中的力气很大,她牵着寒熄的手不敢松开,也不舍松开。

  “神明大人,是不会说谎的。”阿箬的声音有些哑,她将目光收回,慎重地望入寒熄的眼里。

  阿箬看见寒熄眼中的自己,看见那双桃花眼不知何时红了眼尾,更显得脸色苍白无血。她的心跳在这一瞬却如停止了般,重复一句:“神明大人是不会说谎的,所以……您怎么会摔了呢?”

  凡尘之土染不上寒熄一寸衣衫,他站在雨里不会被雨水淋湿,站在雪中不会被风雪吹寒,便是踏过再泥泞的道路那双白色的靴子也不会有一丝杂色,寒熄的一切都被阿箬映在眼里、心里,不会记错,更不会看错。

  方才那一摔,将寒熄的发髻摔乱,他从未有过这般狼狈需要手掌撑地爬起来,更狼狈地因膝盖重重坠地而压断几根杂草,粘上了衣摆,他连发上的银簪都歪了。

  阿箬的心中无比害怕,却不知自己在害怕什么,她看向寒熄的双眼在这片刻的静默中便已经湿润,眼眶里积攒的眼泪无需眨眼,风一吹就要落下了。

  寒熄的嘴唇微微颤抖,许久后他才道:“嗯,我不会对阿箬说谎的。”

  他只是不说,却从未想过欺骗。

  寒熄握紧阿箬的手,避开她的询问,右腿上传来的疼痛愈发明显,浑身的力气也在抽离,这具身体就快要支撑不住,他不想再耽搁时间了。

  “我们……我们去看星星吧。”寒熄抓着阿箬的手,刻意避开她的目光,那双桃花眼望向不远处的巨石平台。大石如从天而降般与周围的林木格格不入,却是个难得的观星场所。

  寒熄的力气其实不大,他所剩无多的气力都用在了行走上,阿箬便如一张风筝般被他拉往石块,她比寒熄慢了两步,清晰地看见月光下他的右侧袖摆仿佛透光,在风中卷乱。

  而寒熄坚持着朝前走去,一脚深,一脚浅。

  他不低头去看自己此刻走路的姿势有多狼狈,也不敢回头去看阿箬的眼神,他只不断重复着答应过阿箬的话:“看星星……走吧,阿箬,我们去看星星。”

  银纱衣摆扫过青绿的草地,寒熄的左腿也卸了一丝力,他往前踉跄了两步,因为没有右手扶树,左手拉着阿箬一并往前,堪堪站稳。

  金色的光如萤火虫般顺着月白的银纱从草地中钻了出来,漂浮于空中,像是一粒粒闪烁的星芒,随风一吹,寒熄空荡的袖摆上纤云散去,隐了小半边身躯。

  “神明大人……”阿箬的心脏停了,呼吸也停了,她的脑子不够用,眼睛仿佛也坏了般,所见惊吓宛如凌迟,从她的心脏开始,一片一片血淋淋地割下来。

  她不可置信地望向寒熄随风而散的袖摆,更不敢看每一阵风吹过他的衣袂,吹过他的发丝时,从他身体里被吹出的仙气化作一粒粒金色的尘埃。而他被吹散的……就此便散了,好似再也拼凑不起来。

  阿箬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,她的手握紧,几乎要将掌心掐出血来,胸腔刺痛,备受震撼,这比以往每一次噩梦都要骇人,阿箬立时手脚发麻。

  “您……怎么了?”

  “神明大人!您怎么了?怎么……怎么会这样?!”阿箬抓住了寒熄的左手,掌心下冰凉的体温让她浑身发寒,她抬起寒熄的手,却见他的指尖上透着金光,像是细细的沙,缓慢地从她的指缝中溜走。

  阿箬彻底崩溃了。

  她紧紧抓着寒熄的手臂,滚烫的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,直至那些眼泪穿过他的手,落在了她的手心里,阿箬一声沙哑的痛呼才从喉咙溢出。

  她像是快死了般,神智模糊,脑海一片刺痛,痛到无法呼吸,痛到眼前逐渐布上了猩红,痛到她胃里翻涌,胸腔窒息,几次深喘,再一声痛呼时,阿箬的唇角溢出鲜血。

  “阿箬!”寒熄想扶住她,朝前两步又踉跄险些没有站稳,最终手臂扶在了阿箬的手上。

  “阿箬……别哭。”寒熄凑近她,轻轻吹了一口气,将她唇角溢出的血吹去,他望着阿箬泛出血丝的双眼,柔声安慰:“别害怕。”

  寒熄看了一眼阿箬身后的巨石平台,距离那里也仅有短短十几步了,可如今便是这十几步的距离他也走不到。

  真快啊……他还以为,至少能陪她再看一场日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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