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6章 梧桐语:十四_阿箬有神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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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6章 梧桐语:十四

  阿箬从未见过这么多同一品种的红枫,因是同年种下,故而每一棵长得都差不多高。枝繁叶茂,排列整齐,在外看红叶不留一丝缝隙,从树下走过却能见到阳光如千丝万缕的线,顺着每一片叶尖叶缝穿过,洒落被枯叶铺就的地面。

  山间时时有清甜的微风,越过丛林走至山旁小路,柳暗花明,湘水镇群村撒于脚下,晨光所到之处尽入眼底。

  那天一早他们离开何时雨和殷柳的小院,爬上湘水镇后的枫山,看了日出日落,还看了繁星银河。

  隋云旨青黑着眼下跟了他们一整天,没有靠近,也没有多嘴插话,只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,平静地看了阿箬与寒熄一整日相处。

  他心里没底,从得知寒熄的身份,阿箬的身世后隋云旨便有些迷茫未来了。他想世间人人都有伴儿,怎就唯独他孤孤单单,他的人生好似从几年前的某一天突然急转而下,就变成了现在这般浑噩状态。

  远方天空上盘旋的猎云都知道不能靠近寒熄,隋云旨也不会自命不凡地以为自己能与之比肩,再见阿箬时的信心满满与坚定,随着与他们走过一整日枫林逐渐消散。

  有的人别说是追一辈子,便是追十辈子,或许也是追不上的。

  隋云旨不是过去什么都不懂的少年,他知道他对阿箬的感情不普通,甚至有些复杂。怨恨不曾有,责怪算不上,倾慕也够不着,不上不下,处于忍不住被吸引,又不知如何近一步的位置。

  这几天,都是阿箬牵着寒熄翻山越岭,寒熄开口说话的时候很少,只有阿箬偶尔与他说得话多了,他才会“嗯”一声应一句。隋云旨想,他为了那一股莫名的冲劲去在意阿箬,去追逐她,去靠近她,似乎与阿箬在意寒熄、追逐寒熄,靠近寒熄一般。

  但见阿箬长篇大论换得寒熄的一笑,那一瞬间隋云旨醍醐灌顶,豁然想明白了他与阿箬是不同的。

  他跟在阿箬身后一整日,不见她回头对自己说上一句话,寒熄虽也沉默着,他的眼神却从未离开过身旁青绿衣裙的少女身上。他不是不耐烦,亦不是忽视,他是对满山红枫提不起兴致,也不太在意阿箬说的那些风景,他只对阿箬本人更感兴趣而已。

  山上的枫叶落了大半,便是路过肩膀扫了一下树枝都能抖下几片来,阿箬与寒熄最后去的,是位于半山腰处的老宅。

  几百年的风吹雨淋,将宅院侵蚀了干净,牌匾上斑驳腐朽爬满了青苔,已经看不清上面写的字了,只能见正门两旁楹联铜字,隐约是“盎然春意”与“福盈满山”八个字,一左一右。

  院内杂草丛生,几株桃树凋零,几株梅树探枝,还有挤开院墙缝隙野蛮生长的松柏。

  阿箬没进旧院子,那毕竟是旁人的宅邸,她见天色不早,恰有一片枫叶被风吹落,扫过她的眼睫,阿箬便道:“我们走吧。”

  隋云旨忍了许久,才几步跑到阿箬身后,离她近了些。

  他盯着自己与阿箬一前一后的步子,她墨绿的裙摆翩跹,他暗蓝色的衣袂也随步伐飞扬,一篮一绿中仿佛隔着千山万海,剩下这几步实在不好跨过去了。

  “阿箬姑娘,我就不陪你们去了吧。”隋云旨开口,声音有些轻。

  阿箬停顿,回眸朝他看去。

  隋云旨伸手抓了抓脸,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阿箬的面容,才笑道:“我本来也就是机缘遇见,又来为你指路的,如今你找到了那个人,也就没我什么事了。”

  阿箬眨了一下眼,点头道:“是,此次多谢你。”

  隋云旨瞧她话语间没有挽留之意,不禁自嘲一笑。

  阿箬心想,原本找到何时雨,也就没有隋云旨的事了,他若有其他要忙,大可不必跟着她爬几日山,但想来她一直都觉得隋云旨有些怪,阿箬也就没去管他了。

  如今作别,阿箬亦瞧出他似乎心有愁绪,欲言又止,便问:“你有话要与我说?”

  隋云旨舔了舔嘴角,瞥了一眼天际的猎云,心想,他还能有什么能说的呢。

  阿箬等了几息,不见隋云旨开口,便道:“你如今修妖,日后可要提防那些会玄术的,也非人人像我愿意放你一马,有些玄术大师捉妖不问过去也不辨善恶,直接绞杀。还有,蛇入冬体弱,现已秋末,你的法力会降,不宜修行,最好还是找个安全之地冬眠吧。”

  隋云旨睁圆了眼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嘴,有些没想到临别之际,阿箬竟会好言好语地提醒他几句,似是关切。这两句话,差点儿将隋云旨心间按下的火苗再度点燃。

  阿箬见他傻愣愣地站着,心想这般心性的妖,别才练出妖丹就被会玄术的给挖了。

 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,忽而察觉手背被人指腹不轻不重地摩擦了一下。阿箬朝身旁寒熄看去,他脸色淡淡,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,只是手指仍在作祟,摩挲得她手背发痒。

  “行了,我要下山了,咱们就此作别吧。”阿箬想不起来原先要说什么了,收了话便与隋云旨告辞。

  隋云旨这几日愁闷,难得地笑了起来:“若下回我再遇见怀有仙气之人,还能去找你吗?”

  “那最好。”阿箬心想,收了个妖替自己满世界寻岁雨寨的人,她应当是省时省力了。

  “那……希望我们下回碰面,不要太久。”隋云旨抿嘴。

  阿箬挑眉:“我也希望。”

  越快杀尽剩下的那些人,越好。

  阿箬未与隋云旨挥手,也未再说作别的话,她牵着寒熄转身,将隋云旨远远甩在了身后。

  隋云旨紧张得双手握拳,也忍下了心头跳跃的火苗,就让它停留在微光大小,不要被妄念燃烧,也无需因释怀熄灭。

  没出二十步,隋云旨瞧见阿箬摘了一些红枫编花环,他似是瞧见几年前初见阿箬的模样。那时她一个人一个世界,游离于众人之外,提防旁人,封锁自己,偶尔自言自语,像是一股难抓住的风,神秘莫测。

  现在有些不同了,她的世界大了一点儿,也就仅那么一点儿,容纳了她身旁的白衣男子,那些因由束缚她身心的锁链,松懈了一些。

  隋云旨想,阿箬姑娘笑起来,果真很好看啊。

  一声哨响,阿箬闻声回眸,她瞧见盘旋于湘水镇上空的海东青威风地朝一个方向俯飞而去,不一会儿便随着它的主人从枫山的另一侧离开。

  枫林走至尽头,阿箬与寒熄也快行至山下了,零星几株红枫的尽头可见田野,也能看见田野里独栋的小院,炊烟轻起,安逸而宁静。

  小院门前的殷柳远远就瞧见了阿箬,她紧张地起身,又沉默地送走了何时雨。

  阿箬见何时雨一席紫衫,不急不缓地穿过田埂走到她面前,没忍住再朝小院看去,梧桐树下已经没有殷柳的身影。

  她不知道离开岁雨寨后,何时雨经历了什么,她也看不穿殷柳的心,不知那个老妇人想了什么,更不知何时雨与殷柳之间发生过什么。

  阿箬只是奇怪,如果一个人存心想要杀她,那她多半是会杀回去的,即便不要了那个人的命,也不会让其余生好过。

  虽说殷柳已经没有多少寿命了,她因多年的怨恨与愁绪损肝伤肺,加上自幼五脏便不好,今何时雨离去,她至多也仅有几个月的余生,杀与不杀,也没太多分别了。

  阿箬想,何时雨还是那个何时雨,与她不同,与她这三百多年一路走来杀死的那些岁雨寨的人都不同。

  他曾经在阿箬的记忆里变了模样,因为那一碗他亲手给出的汤而气愤,怨恨,把何时雨扭曲成了另一幅贪婪自私的面孔。现在去看,他好像仍是会宠溺她,纵容她,照顾她,能让她坐在肩上奔跑的少年。

  谁都变了,何时雨不曾改变。

  为这不变,阿箬也要对他温柔一些。

  她对何时雨道:“我们去一个不会有人经过的地方吧。”

  “好。”何时雨走在前头带路。

  这里多田地,天虽渐渐暗了下来,可还有一些耕耘的人尚未回家。远方田埂上偶尔几个弓着腰背对他们的人,不会有人存心去留意到底谁走在小路上,谁又消失了。

  阿箬看向朝西走的何时雨,见那火烧云于他发上、衣上烫出了一圈红光,心头的跳动越发紊乱了起来。她因紧张而不自觉握手,捏到了寒熄的手指时,寒熄安抚般地回握。

  阿箬吞咽,抿嘴,过一会儿才问:“为何这几日见你,你都穿紫色的衣裳?”

  何时雨没想到阿箬竟还会找他闲聊,便从即将走向死亡的紧张中抽身:“因为有个人喜欢我这样穿。”

  “我这几日去山上看的红枫林,是很久以前就在湘水镇的吗?”她又问。

  何时雨依旧耐心回答:“嗯,它们有三百三十四年了。”

  “你记得可真清楚。”阿箬道:“你从三百多年前就在这儿了,一定知道山上那破旧的宅子以前住着哪家人吧?”

  何时雨脚步一顿,睫毛颤颤,他身姿挺立,侧头朝枫林间的老屋看去。如殷柳所言,他每一次心情不好的时候,都会上山看树,远看那院房屋,但他再也没有勇气靠近过。

  “那里的主人,姓宣。”何时雨的舌尖舔了舔牙齿,喉头滚动了一下,吐出了一个名字:“宣蕴之。”

  “是湘水镇前牌楼上的宣?”阿箬记得她与寒熄刚到湘水镇时,古旧的牌楼的角落里便落下一个宣字,这表示是宣家出钱做的牌楼,也是宣家带富了整个湘水镇。

  何时雨不知想到了什么,目光柔了几分,他嗯了声。

  老宅终有一日消失,牌楼上的字也会被岁月磨去,但满山的红枫不会死。

  阿箬似是沉默了许久,她从袖中掏出了一样东西,递给何时雨道:“这个琥珀枫叶,是你的吧?还给你。”

  精致的琥珀枫叶上红绳打了个月亮结,何时雨回身看去,不知何来的风吹起他们四周田野间枯黄的草丛,风中树叶沙沙作响,随着天暗,几乎模糊了周围的一切。

  阿箬将那琥珀枫叶还给他,何时雨接住,低声道:“这个已经不那么重要了。”

  他最开始做的琥珀枫叶,随宣蕴之一道入葬,后来为她每一个转世做过的琥珀枫叶,都会从一开始讨人喜欢的小挂件,变成了可有可无的杂物。

  何时雨见上面的月亮结突然想起了什么,于是伸手折了一旁叶尖乱飞的野草,对阿箬道:“我编一个月亮结送你吧。”

  很久以前没有草了,何时雨便说过若以后这世间好转,再长出绿草来,他就为她编一个挂在身上。

  草叶折了几道,何时雨看着自己风化的手指眼神一顿,有些惊讶,又有些慌乱。他抬眸朝阿箬看去,青绿衣裙的少女脸色有些苍白,眉目哀伤,还强忍着对他挤出一丝微笑。

  何时雨在风中飞舞的发,飘乱的衣袂,统统化为一粒粒细沙,纷乱的野草中夹杂了几片从山林那边飘来的红叶,何时雨忽而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了,心口闷闷的。

  他因没有心跳,当初宣蕴之死时,他痛苦万分都感受不到心脏的疼,如今那一道道久违的跳动从胸腔传来,仅仅几下,却足以震撼他。

  阿箬哑声问了句:“不疼吧?阿哥。”

  她叫他阿哥。

  何时雨明明是开心的,却忍不住想要落泪。可他这个人偏偏爱为旁人操心,宣蕴之死前,他不敢因自己的难过害得她情绪低落,如今也不敢让自己的眼泪,叫阿箬放心不下。

  所以何时雨笑了笑,摇头道:“不疼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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