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章 第二十二章
人来人往的学校门口来了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，她想要进学校，却被学校门口的保安拦住了。
“你找谁？找老师还是学生？”保安上下打量着她。
“我找小……林倦，他是这里的学生。”老妇人没来过这地方，有些不知所措，却还是和善地笑着。
“请在这里登记一下你的信息。”保安递给她一个信息登记本。
“登记信息是什么呀？”老妇人越听越糊涂。
“就是写一下你叫什么名……”
“我……我不会写字……”她连学都没有上过，哪会写字啊。老妇人有些局促，脸上的笑渐渐变得尴尬。
“那你知道他是什么年级，哪个班的吗？我给他班主任打个电话，让他出来接你。”
“我……不知道啊……”小倦什么也没告诉她。
“我不能放你进去。”保安劝老妇人，“要不这样，你看这快放学了，你就在门口等一等，认一认，说不定他出来你就找到他了。”
“啊……好吧，好吧。”老妇人被拦在校门外，却也没有办法，只能站在门边等着，拉长了脖子盯着来往的学生。
林倦刚跑到校门口就看见了眼熟的人，他暗自松了口气，整了整呼吸，向门卫出示了外宿证，然后走到老妇人面前，喊她:“奶奶。”
“哎。”老妇人下意识回了一声，看清眼前的人是林倦的时候，一把攥着他的手，浑浊的眼睛瞬间湿润，嘴唇颤抖着，“小倦……你没跟你爸一起走，怎么不告诉奶奶呢？”
林倦抿着唇，沉默地看着眼前的老妇人。
她风尘仆仆，挎着个很大的包，向来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有些乱了，冬日暖融融的太阳在她头顶照耀，她穿得单薄，却满头大汗。
可能腰痛的毛病又犯了，她一手扶着腰，一手攥紧他，像是怕他跑掉。
“小倦，跟奶奶回去吧？”林奶奶心疼地盯着他，“奶奶想到你一个人在这里，没有地方住也没有人照顾，就吃不下睡不好。跟奶奶回去吧，小倦，你爸爸混蛋，但是奶奶要你，啊。”
林倦没点头也没摇头，看着林奶奶额头上越来越多的汗珠，将她带到路边树荫下，忽然想起林归袅，一回头，看见林归袅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。
她脸上没有惊讶，平静地看着他们，像是特意给他们留空间。
那一瞬间，林倦的心里冒出一个荒诞的想法。
若是照他平时出校门的时间，他奶奶可能会等到天黑。也许林归袅今天想要跟他到外面吃饭，不是因为饭堂人多，也不是临时起意，而是早就知道了他奶奶会在校门口等他。
“小倦，那是你同学呀？”林奶奶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林归袅。
“……嗯。”林倦点头，他还不知道要不要把林归袅叫过来，“我们约好一起吃午饭。”
“那你把她叫过来呀，正好奶奶给你炖了鸡汤，你们趁热喝。”林奶奶拉开她挎着的大包包，露出里面装着鸡汤的保温桶。
“林归袅。”林倦对她招了招手，等她到跟前才介绍，“这是我奶奶。”
“奶奶好。”林归袅一见长辈就下意识笑得腼腆，也跟着林倦一起叫奶奶。
“哎，好。”林奶奶笑着点点头，看看林归袅，又看看林倦。
“奶奶还没吃午饭吧？要不我们先找家店坐下来，边吃边聊？”林归袅一脸坦然地任林奶奶打量，看向林倦，“林倦，你觉得怎么样？”
林倦规矩站着，脊背挺直，依然是平日里那个不动如山的少年，只拇指关节和食指关节互相压了压，“好。”
五分钟之后，三人在一家干净的店面坐下。点完菜之后，林奶奶从大包包里拿出保温桶，一拧开，鸡汤的香味四溢。
“好香啊。”林归袅吸了吸鼻子，她从这香味里闻到了好几味熟悉的药材，“奶奶的鸡汤熬得真好。”
她父亲在世的时候，年末总会熬一锅这样的鸡汤，一家人坐在简陋的餐桌旁，吃得津津有味，吐出的鸡骨头各占一个桌角。
后来，她很多年都没有喝过这样的鸡汤了。
林倦一边把鸡汤盛在小碗里，一边偏头看她，眼里都是浅浅的笑意，不留神被烫了手，他也没声张。
林奶奶全看在眼里，面上半点没显露，“你们喜欢，奶奶这汤就没白熬。”
“奶奶是因为熬鸡汤才来得这么迟的？”林归袅吹着勺子里的鸡汤，“要是来得早，还能赶上家长会，林倦考了全级第一，老师都夸他呢。”
“他学习打小就好，老师没有不夸的。”林奶奶笑着摸了摸林倦的头发。
“奶奶怎么知道……我在这里？”林倦终于想起这个问题，他从没有告诉过奶奶他在临县，“他回去找你了？”
“他”指的是林倦的父亲，林倦一直都用“他”指代，林奶奶也听得懂。可就算是他，应该也不知道林倦在哪。
“没有。”林奶奶摇头，不知想到什么，叹了口气，“他怎么还肯回来？”
“那……奶奶怎么会过来？”
“是邻居家的小琦告诉我，他看见你在这里放学，我才知道，你没有跟着你爸爸。”林奶奶握着林倦的手放到膝盖上，“小倦，跟奶奶回去吧，没有人照顾，你一个人在这里怎么办呢？”
林倦沉默着，没有将手抽回去，却也没有应承奶奶的请求。
“小倦……”林奶奶还想劝，服务员刚好从他们中间上菜，打断了她。
他们去的是一家小小的湘菜馆，点了油焖茄子、手撕包菜、剁椒鱼头和青椒焖猪肚，都是辣的。饭馆是林倦挑的，菜也是他点的，林归袅看着他平静的脸色，心里很不是滋味。
她还记得他吃一块红烧排骨嘴就麻了，这一顿饭又能好吃到哪里去。
但他们谁也没说什么，林归袅给他倒了两杯茶水，一杯用来喝，一杯用来涮。至于他涮或者不涮，就是他自己的选择了。
一顿饭下来，店里唯有他们这一桌安静得很。
林倦吃饭的时候除非别人搭话，否则基本不说话。林归袅光是看见林奶奶插着缝给林倦夹菜，林倦涮都没涮就塞进嘴里，红油铺满了他碗里的饭，她就不想抬头不想说话了。
吃完饭离午休结束还有半个小时，走出店门，林奶奶最后一次问：“小倦，真的不跟奶奶回去吗？要是……”
她刚想说要是林倦真的不跟她回去，那她就搬过来照顾他，还没说完，林倦就答应了。
“……跟。”
“真的”林奶奶眼睛都亮了。
“嗯。”林倦垂下眼帘，忍不住曲起食指，挤压着大拇指的关节，然后看向身旁的林归袅，“抱歉，林归袅。你先回学校吧。”
“好。”林归袅脸上没有分毫意外，悄悄塞一颗硬糖到他手心，然后忽然踮起脚尖，扶着他肩膀凑到他耳边，“记得看糖纸。”
温热的气息冷不防袭击了林倦的耳朵，他僵了僵，然后慢慢点头，“好。”
公交车缓缓驶来，林倦拿着林奶奶的大包包往公交车站走。
“路上小心。”林归袅朝他们挥了挥手，“奶奶再见。”
“哎。”林奶奶也朝她挥了挥手，“好孩子，回吧，啊。”
林归袅目送他们上了公交车，然后连公交车的影子都看不见了，才向校门口走去。
林倦买完票上了车，已经快下午三点。
日光很好，照得车厢里亮堂堂。林奶奶拉上窗帘，没一会儿就靠着车窗睡着了，鼾声很轻。林倦在一晃一晃的车厢里，拿出林归袅塞给他的那颗硬糖。
他剥开糖纸，咬住硬糖，然后将糖纸在掌心摊开。
糖纸上果然有林归袅写的字，写得匆忙，字迹潦草。车窗外一抹斜阳正巧涂在他掌心，落在纸上跟烫金似的，倒显得好看了。
“你送奶奶回去吧，我帮你请假。”
纸上不过短短十二个字，林倦却盯着看了许久。
没遇到林归袅之前，他从不相信“心有灵犀”这一说法。遇见她之后，他常常不明白她为什么比所有人都懂他。
从他们相识至今，也只短短两个多月而已。
他将纸条折好，收进口袋，背靠座椅，没能像奶奶一样睡着，半垂着眼帘望向窗外。路树山河都途经他眼底，三个多小时车程一晃而过。
他扶着奶奶下车，先去菜市场买了菜，然后回家。林奶奶是个闲不下来的，回到家就钻进厨房，张罗晚饭。
林倦也想搭把手，被林奶奶往外推了推，“小倦，你把菜园里熟了的那两南瓜给小琦家送去。”
“嗯。”
邻居也在准备晚饭，隐隐闻到饭菜的香味。林倦一手抱着一个南瓜，踏进小琦家的门。
“小倦回来了？”小琦的奶奶正在洗菜，皱巴巴的手浸在冷水里。她看着林倦长大，平时跟林奶奶关系也不错，见他进来笑得脸上都是褶皱。
“南瓜熟了，奶奶让我送来。”林倦熟门熟路地将南瓜放到屋子角落。
“桌上有青枣，小倦你吃。”小琦奶奶用还沾着水的手指了指客厅的木桌，“哎，你奶奶种的南瓜最好吃了，外面卖的都比不上。”
林倦背对她蹲着，没有着急回去，等她闲话家常。
“小倦在哪上学啊？上高中了吧？”
“在临县一中读高二。”林倦站起，转过身来，“您应该去过那里吧？”
“年轻的时候去过，有个老朋友在那里当老师，我去看她。她带我逛学校，看见人家有书读，哎我就好羡慕好羡慕。”小琦奶奶笑着在冷水里搓手指。
“听说叔叔最近也去我们学校了，可能想让小琦在那读高中。”
“谁说的？家里忙得很，你叔叔都三年没出过远门了，小琦刚上初一，哪那么快挑高中？”小琦奶奶愤愤地拧着眉，“一个个的，乱嚼舌根，嘴都不消停。”
林倦猜得没错。小琦跟林奶奶说的话，完全是别人教他的。至于那人是谁……林倦心里有数。第三次了，他想。
他从小琦家出来，看见孩童在不远处的空地上嬉戏打闹，笑声飘得很远。
其中有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，穿着黄色的旧棉衣站在中间。是小琦。他兜里鼓鼓的，嘴里也一鼓一鼓的，似乎在嚼着什么零食。林倦从他身边经过，看着地上的糖纸，推测是大白兔奶糖。
是小琦在超市撒泼，家长也没给他买的大白兔奶糖。
有个年纪稍小的男孩子眼馋地看着，被他察觉，他圆咕噜的大眼睛盯着对方，“你也想吃？”
那孩子咂了咂嘴，没扛住诱惑，点了点头，奶声奶气地说：“哥哥，我想吃。”
“那你把眼睛闭上，手伸出来。”小琦眼里闪着奇异兴奋的光芒，还忍不住催促，“快点，想不想吃了？”
那孩子立马闭上眼睛，伸出双手，举到比下巴低一点的高度。
林倦背对着他们，几句话的功夫已经回到他家门口。他想起那个跨年夜，林归袅放在他掌心的那枚硬币。不是冰凉的，是捂久了才有的温度。
等他听到一声惨叫夹杂着鞭炮声的时候，已经来不及了。
那个年纪稍小的孩子跌坐在地，手上血肉模糊，眼睛紧闭着，生理性泪水不停地流。周围还有几个孩子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波及，坐在地上哇哇痛哭。
唯有小琦哈哈大笑，旧棉衣口袋一边完全瘪了下去。他扔给那孩子的哪是什么大白兔奶糖，明明是一小串鞭炮。
“啊！”反应过来的大人们一拥而上，直接抱着自家孩子去了医院。
小琦也没能笑多久，就被他妈妈逮回屋了。
林倦站在原地，像闹剧散场之后的观众。他忽然明白，那个人为什么在那么多孩子之中，独独挑中了小琦。
他在小卖部买了一支冰棍，在一月的烈烈寒风里，吃到唇色发紫，牙齿僵冷。
吃完了冰棍，林倦才进厨房帮林奶奶的忙。三菜一汤忙活了一个多小时，开饭的时候天色都暗下来。
他们在犹有热气的厨房里安静地吃完一顿饭，洗干净碗筷，林奶奶刚想着给林倦收拾收拾屋子，就听见林倦说:“奶奶，我回去了。”
“小倦……”林奶奶攥住他的手，“你要去哪里？你不是跟奶奶回来了吗？为什么还要走？”
“明天要上课，不能迟到。”
“那你回来上学，奶奶现在就去找校长！”林奶奶说着就要拉他走，却反被林倦拉住，看着他沉默的眉眼，林奶奶皱了皱眉，“小倦……你是不是……还在怪奶奶？”
“……没有。”林倦低垂眼帘，盯着两人的手，“我喜欢现在的学校，不想转学。奶奶，我过得很好，不想回来。”
林奶奶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林倦。
她虽然没有读过书，为人却很明事理，心思也细腻。相处十六年，她很少听见林倦表达自己。他总是乖乖的，她跟他提要求，提意见，他永远只有“嗯”、“好”，连“为什么”都很少问一句。
但是现在，他不一样了。
他还是很乖，她说的话他也都会听，但是慢慢地，有了自己的主见和棱角。他再不会一昧地照别人的想法去做。
虽然还很弱小，但他在努力地真正长大。这是好事，她应该放手，让他去选择，错了对了，都不重要。
林奶奶沉默许久，最终松开了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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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找小……林倦，他是这里的学生。”老妇人没来过这地方，有些不知所措，却还是和善地笑着。
“请在这里登记一下你的信息。”保安递给她一个信息登记本。
“登记信息是什么呀？”老妇人越听越糊涂。
“就是写一下你叫什么名……”
“我……我不会写字……”她连学都没有上过，哪会写字啊。老妇人有些局促，脸上的笑渐渐变得尴尬。
“那你知道他是什么年级，哪个班的吗？我给他班主任打个电话，让他出来接你。”
“我……不知道啊……”小倦什么也没告诉她。
“我不能放你进去。”保安劝老妇人，“要不这样，你看这快放学了，你就在门口等一等，认一认，说不定他出来你就找到他了。”
“啊……好吧，好吧。”老妇人被拦在校门外，却也没有办法，只能站在门边等着，拉长了脖子盯着来往的学生。
林倦刚跑到校门口就看见了眼熟的人，他暗自松了口气，整了整呼吸，向门卫出示了外宿证，然后走到老妇人面前，喊她:“奶奶。”
“哎。”老妇人下意识回了一声，看清眼前的人是林倦的时候，一把攥着他的手，浑浊的眼睛瞬间湿润，嘴唇颤抖着，“小倦……你没跟你爸一起走，怎么不告诉奶奶呢？”
林倦抿着唇，沉默地看着眼前的老妇人。
她风尘仆仆，挎着个很大的包，向来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有些乱了，冬日暖融融的太阳在她头顶照耀，她穿得单薄，却满头大汗。
可能腰痛的毛病又犯了，她一手扶着腰，一手攥紧他，像是怕他跑掉。
“小倦，跟奶奶回去吧？”林奶奶心疼地盯着他，“奶奶想到你一个人在这里，没有地方住也没有人照顾，就吃不下睡不好。跟奶奶回去吧，小倦，你爸爸混蛋，但是奶奶要你，啊。”
林倦没点头也没摇头，看着林奶奶额头上越来越多的汗珠，将她带到路边树荫下，忽然想起林归袅，一回头，看见林归袅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。
她脸上没有惊讶，平静地看着他们，像是特意给他们留空间。
那一瞬间，林倦的心里冒出一个荒诞的想法。
若是照他平时出校门的时间，他奶奶可能会等到天黑。也许林归袅今天想要跟他到外面吃饭，不是因为饭堂人多，也不是临时起意，而是早就知道了他奶奶会在校门口等他。
“小倦，那是你同学呀？”林奶奶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林归袅。
“……嗯。”林倦点头，他还不知道要不要把林归袅叫过来，“我们约好一起吃午饭。”
“那你把她叫过来呀，正好奶奶给你炖了鸡汤，你们趁热喝。”林奶奶拉开她挎着的大包包，露出里面装着鸡汤的保温桶。
“林归袅。”林倦对她招了招手，等她到跟前才介绍，“这是我奶奶。”
“奶奶好。”林归袅一见长辈就下意识笑得腼腆，也跟着林倦一起叫奶奶。
“哎，好。”林奶奶笑着点点头，看看林归袅，又看看林倦。
“奶奶还没吃午饭吧？要不我们先找家店坐下来，边吃边聊？”林归袅一脸坦然地任林奶奶打量，看向林倦，“林倦，你觉得怎么样？”
林倦规矩站着，脊背挺直，依然是平日里那个不动如山的少年，只拇指关节和食指关节互相压了压，“好。”
五分钟之后，三人在一家干净的店面坐下。点完菜之后，林奶奶从大包包里拿出保温桶，一拧开，鸡汤的香味四溢。
“好香啊。”林归袅吸了吸鼻子，她从这香味里闻到了好几味熟悉的药材，“奶奶的鸡汤熬得真好。”
她父亲在世的时候，年末总会熬一锅这样的鸡汤，一家人坐在简陋的餐桌旁，吃得津津有味，吐出的鸡骨头各占一个桌角。
后来，她很多年都没有喝过这样的鸡汤了。
林倦一边把鸡汤盛在小碗里，一边偏头看她，眼里都是浅浅的笑意，不留神被烫了手，他也没声张。
林奶奶全看在眼里，面上半点没显露，“你们喜欢，奶奶这汤就没白熬。”
“奶奶是因为熬鸡汤才来得这么迟的？”林归袅吹着勺子里的鸡汤，“要是来得早，还能赶上家长会，林倦考了全级第一，老师都夸他呢。”
“他学习打小就好，老师没有不夸的。”林奶奶笑着摸了摸林倦的头发。
“奶奶怎么知道……我在这里？”林倦终于想起这个问题，他从没有告诉过奶奶他在临县，“他回去找你了？”
“他”指的是林倦的父亲，林倦一直都用“他”指代，林奶奶也听得懂。可就算是他，应该也不知道林倦在哪。
“没有。”林奶奶摇头，不知想到什么，叹了口气，“他怎么还肯回来？”
“那……奶奶怎么会过来？”
“是邻居家的小琦告诉我，他看见你在这里放学，我才知道，你没有跟着你爸爸。”林奶奶握着林倦的手放到膝盖上，“小倦，跟奶奶回去吧，没有人照顾，你一个人在这里怎么办呢？”
林倦沉默着，没有将手抽回去，却也没有应承奶奶的请求。
“小倦……”林奶奶还想劝，服务员刚好从他们中间上菜，打断了她。
他们去的是一家小小的湘菜馆，点了油焖茄子、手撕包菜、剁椒鱼头和青椒焖猪肚，都是辣的。饭馆是林倦挑的，菜也是他点的，林归袅看着他平静的脸色，心里很不是滋味。
她还记得他吃一块红烧排骨嘴就麻了，这一顿饭又能好吃到哪里去。
但他们谁也没说什么，林归袅给他倒了两杯茶水，一杯用来喝，一杯用来涮。至于他涮或者不涮，就是他自己的选择了。
一顿饭下来，店里唯有他们这一桌安静得很。
林倦吃饭的时候除非别人搭话，否则基本不说话。林归袅光是看见林奶奶插着缝给林倦夹菜，林倦涮都没涮就塞进嘴里，红油铺满了他碗里的饭，她就不想抬头不想说话了。
吃完饭离午休结束还有半个小时，走出店门，林奶奶最后一次问：“小倦，真的不跟奶奶回去吗？要是……”
她刚想说要是林倦真的不跟她回去，那她就搬过来照顾他，还没说完，林倦就答应了。
“……跟。”
“真的”林奶奶眼睛都亮了。
“嗯。”林倦垂下眼帘，忍不住曲起食指，挤压着大拇指的关节，然后看向身旁的林归袅，“抱歉，林归袅。你先回学校吧。”
“好。”林归袅脸上没有分毫意外，悄悄塞一颗硬糖到他手心，然后忽然踮起脚尖，扶着他肩膀凑到他耳边，“记得看糖纸。”
温热的气息冷不防袭击了林倦的耳朵，他僵了僵，然后慢慢点头，“好。”
公交车缓缓驶来，林倦拿着林奶奶的大包包往公交车站走。
“路上小心。”林归袅朝他们挥了挥手，“奶奶再见。”
“哎。”林奶奶也朝她挥了挥手，“好孩子，回吧，啊。”
林归袅目送他们上了公交车，然后连公交车的影子都看不见了，才向校门口走去。
林倦买完票上了车，已经快下午三点。
日光很好，照得车厢里亮堂堂。林奶奶拉上窗帘，没一会儿就靠着车窗睡着了，鼾声很轻。林倦在一晃一晃的车厢里，拿出林归袅塞给他的那颗硬糖。
他剥开糖纸，咬住硬糖，然后将糖纸在掌心摊开。
糖纸上果然有林归袅写的字，写得匆忙，字迹潦草。车窗外一抹斜阳正巧涂在他掌心，落在纸上跟烫金似的，倒显得好看了。
“你送奶奶回去吧，我帮你请假。”
纸上不过短短十二个字，林倦却盯着看了许久。
没遇到林归袅之前，他从不相信“心有灵犀”这一说法。遇见她之后，他常常不明白她为什么比所有人都懂他。
从他们相识至今，也只短短两个多月而已。
他将纸条折好，收进口袋，背靠座椅，没能像奶奶一样睡着，半垂着眼帘望向窗外。路树山河都途经他眼底，三个多小时车程一晃而过。
他扶着奶奶下车，先去菜市场买了菜，然后回家。林奶奶是个闲不下来的，回到家就钻进厨房，张罗晚饭。
林倦也想搭把手，被林奶奶往外推了推，“小倦，你把菜园里熟了的那两南瓜给小琦家送去。”
“嗯。”
邻居也在准备晚饭，隐隐闻到饭菜的香味。林倦一手抱着一个南瓜，踏进小琦家的门。
“小倦回来了？”小琦的奶奶正在洗菜，皱巴巴的手浸在冷水里。她看着林倦长大，平时跟林奶奶关系也不错，见他进来笑得脸上都是褶皱。
“南瓜熟了，奶奶让我送来。”林倦熟门熟路地将南瓜放到屋子角落。
“桌上有青枣，小倦你吃。”小琦奶奶用还沾着水的手指了指客厅的木桌，“哎，你奶奶种的南瓜最好吃了，外面卖的都比不上。”
林倦背对她蹲着，没有着急回去，等她闲话家常。
“小倦在哪上学啊？上高中了吧？”
“在临县一中读高二。”林倦站起，转过身来，“您应该去过那里吧？”
“年轻的时候去过，有个老朋友在那里当老师，我去看她。她带我逛学校，看见人家有书读，哎我就好羡慕好羡慕。”小琦奶奶笑着在冷水里搓手指。
“听说叔叔最近也去我们学校了，可能想让小琦在那读高中。”
“谁说的？家里忙得很，你叔叔都三年没出过远门了，小琦刚上初一，哪那么快挑高中？”小琦奶奶愤愤地拧着眉，“一个个的，乱嚼舌根，嘴都不消停。”
林倦猜得没错。小琦跟林奶奶说的话，完全是别人教他的。至于那人是谁……林倦心里有数。第三次了，他想。
他从小琦家出来，看见孩童在不远处的空地上嬉戏打闹，笑声飘得很远。
其中有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，穿着黄色的旧棉衣站在中间。是小琦。他兜里鼓鼓的，嘴里也一鼓一鼓的，似乎在嚼着什么零食。林倦从他身边经过，看着地上的糖纸，推测是大白兔奶糖。
是小琦在超市撒泼，家长也没给他买的大白兔奶糖。
有个年纪稍小的男孩子眼馋地看着，被他察觉，他圆咕噜的大眼睛盯着对方，“你也想吃？”
那孩子咂了咂嘴，没扛住诱惑，点了点头，奶声奶气地说：“哥哥，我想吃。”
“那你把眼睛闭上，手伸出来。”小琦眼里闪着奇异兴奋的光芒，还忍不住催促，“快点，想不想吃了？”
那孩子立马闭上眼睛，伸出双手，举到比下巴低一点的高度。
林倦背对着他们，几句话的功夫已经回到他家门口。他想起那个跨年夜，林归袅放在他掌心的那枚硬币。不是冰凉的，是捂久了才有的温度。
等他听到一声惨叫夹杂着鞭炮声的时候，已经来不及了。
那个年纪稍小的孩子跌坐在地，手上血肉模糊，眼睛紧闭着，生理性泪水不停地流。周围还有几个孩子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波及，坐在地上哇哇痛哭。
唯有小琦哈哈大笑，旧棉衣口袋一边完全瘪了下去。他扔给那孩子的哪是什么大白兔奶糖，明明是一小串鞭炮。
“啊！”反应过来的大人们一拥而上，直接抱着自家孩子去了医院。
小琦也没能笑多久，就被他妈妈逮回屋了。
林倦站在原地，像闹剧散场之后的观众。他忽然明白，那个人为什么在那么多孩子之中，独独挑中了小琦。
他在小卖部买了一支冰棍，在一月的烈烈寒风里，吃到唇色发紫，牙齿僵冷。
吃完了冰棍，林倦才进厨房帮林奶奶的忙。三菜一汤忙活了一个多小时，开饭的时候天色都暗下来。
他们在犹有热气的厨房里安静地吃完一顿饭，洗干净碗筷，林奶奶刚想着给林倦收拾收拾屋子，就听见林倦说:“奶奶，我回去了。”
“小倦……”林奶奶攥住他的手，“你要去哪里？你不是跟奶奶回来了吗？为什么还要走？”
“明天要上课，不能迟到。”
“那你回来上学，奶奶现在就去找校长！”林奶奶说着就要拉他走，却反被林倦拉住，看着他沉默的眉眼，林奶奶皱了皱眉，“小倦……你是不是……还在怪奶奶？”
“……没有。”林倦低垂眼帘，盯着两人的手，“我喜欢现在的学校，不想转学。奶奶，我过得很好，不想回来。”
林奶奶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林倦。
她虽然没有读过书，为人却很明事理，心思也细腻。相处十六年，她很少听见林倦表达自己。他总是乖乖的，她跟他提要求，提意见，他永远只有“嗯”、“好”，连“为什么”都很少问一句。
但是现在，他不一样了。
他还是很乖，她说的话他也都会听，但是慢慢地，有了自己的主见和棱角。他再不会一昧地照别人的想法去做。
虽然还很弱小，但他在努力地真正长大。这是好事，她应该放手，让他去选择，错了对了，都不重要。
林奶奶沉默许久，最终松开了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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